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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我痴迷于同一类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通常在很年轻的时候即抵达众人仰望的成就高地,人们惊叹于他们的才华,在绝对的才华和实力面前,时运机遇统统可以靠边站,不再构成平庸者自我开脱的借口。随后,仿佛命运开了场不合时宜的玩笑,这些才华横溢者被酒精、毒品、情感剥削者诱惑、利用,自我放逐,万劫不复,生命的抛物线在高高扬起后,一个急转,垂直落下。
音乐界有“永远的 27 俱乐部”,传记作家查尔斯·R·克劳斯写道:“死时 27 岁的音乐家的数目,以各种标准看来确实都十分不寻常。(虽然)人可能在各个年龄时去世,27 岁时去世的音乐家在统计学上仍是一个高点。”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这个圈子以高风险的生活方式闻名,圈内人乐在其中,圈外人漠视纵容,悲剧至多为此按下三分钟的暂停键,公众普遍愿意接受,这就是光鲜背后的阴暗面,至于自毁,某种程度上还为天才的命运蒙上了最后一层传奇色。
2020 年,46 岁的天才华裔创业者谢家华(Tony Hsieh)被消防人员从一间浓烟四起的储藏室中抬出,昏迷不醒九天后,因吸入烟雾引发并发症不治身亡。他的死亡场景令人心悸,谢家华把自己锁在一个朋友的储藏室里,让一名员工给他拿来一氧化二氮、大麻、打火机、披萨和蜡烛。他喝醉了,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一张肮脏的毯子,警方称火灾原因不明,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在 20 世纪 90 年代,投资者喜欢他们的创始人勇于冒险,有点极端。在那些日子里,才华横溢、特立独行的创始人就是品牌,在小组讨论中对着一群过着谨小慎微生活的MBA和富豪发号施令。谢家华完美符合这个标准。安吉尔·欧阳和戴维·金斯在《神奇小子——谢家华、Zappos和硅谷的幸福神话》中指出,“我们的文化纵容精英去滥用药物。我们的法律规定,未经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很难对他们进行治疗。富有的名人走向崩溃时,需要的不是阿谀奉承的人。这是一个丑陋的故事。有很多东西需要为此负责。”
在谢家华身上,我意外发现了另一层共情,来自东亚家庭教育对成功的普遍认知,要学习成绩优异,要掌握多门乐器,要从事一份体面的工作,最好是律师和医生……谢家华终其一生都在试图跳出规训,与此同时,他对“自由”和“幸福”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渴望。这一度是他前进的动力,创业的灵感来源,也在冥冥之中写好了注定失败的结局,无论自由还是幸福,本质上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他认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获得幸福,他一直在建造和获取,直到最后,他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但这仍然不够。
移民二代
谢家华于 1973 年 12 月 12 日出生于伊利诺伊州,父亲谢传刚和母亲李小林是来自台湾的移民,他们在伊利诺伊大学(University of Illinois)读研究生时相识。他的父亲是化学工程师,母亲是社会工作者。
李小林是那种会每天早起为家里的三个孩子做好早餐并且准备好午餐饭盒的母亲。谢家华的同学回忆,饭盒里的食物“无可挑剔地健康”,“Tony显然不爱吃,他会用午饭换其他人的巧克力零食。”作为一个母亲,她对时间管理也严厉到苛刻的程度,这让谢家华的朋友们感到诚惶诚恐,“我常常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可以和Tony一起玩的好学生”。
谢传刚和李小林是典型的亚裔家长,对孩子寄予很高的期望。在 1960 年代,他们本科毕业后选择背井离乡深造时,伊利诺伊州香槟市只有三家中餐馆,一家亚洲超市。彼时,整个社会正在从民权运动和越南战争的创伤中恢复,种族关系紧张,留给亚裔的空间很小,降低自我存在感成为那一代移民无奈之下选择的生存策略。
他们希望孩子能够超越,或者至少复制自己在学业上的成功,无论在学校还是家庭,谢家华很小就意识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处在父母划定的条条框框中,包括但不限于:每个星期只能看 1 个小时的电视,所有的课程成绩都要拿到“A”。父母总是告诉他不要担心赚钱的事,这样才可以专心功课。在自传《三双鞋》中,他总结道,有三类成就是亚裔父母们最为在意的。
第一类是学术上的成就:得高分,获奖励,或者公开表扬,取得优秀的大学入学会考(SAT)成绩或成为学校数学队的成员。最重要的是,你的孩子可以进入哪一所大学就读,而进哈佛是最享有盛誉的殊荣。
第二类是职业上的成就:成为一名医生或获得博士学位被看作是最高的成就,因为这意味着你可以从普通的“谢先生”变成受人尊敬的“谢博士”或者“谢医生”。
第三类是乐器的掌握:几乎所有的亚裔孩子都被迫学习钢琴或小提琴,或两者兼而有之。在每次聚会的晚餐结束后,孩子们必须在所有的家长面前表演。这表面上是为了娱乐大家,实际上却是家长们互相评比孩子的一种方式。
谢家华也被要求练习乐器,但他一点也不想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于是想出一招蒙混过关,把自己弹奏钢琴的过程用卡带录下来,假装每天 1 小时的刻苦练习。他擅长并享受“跳出盒子思考”的过程,被规划、安排、循规蹈矩的优秀,这些在上一代移民眼里无比政治正确的需求对他来说实在是过于死板和沉闷了。他对赚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总是幻想着能赚很多钱,“因为对我来说,金钱意味着以后我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在未来的某一天拥有属于自己的公司的创业想法也意味着,我可以按自己的方式过创造性的生活。”
25 岁的亿万富翁
21 岁的时候,谢家华和哈佛大学室友一起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了 5 个月程序员。之后,两人不甘替人打工,召集了一帮朋友,以 2 万美元起家,创立了LinkExange公司。这家以广告交换(中小网站在自己的站点刊登别人的广告,同时自己的广告也在其他网站显示)作为主营业务的小公司,在当年深受青睐。
1997 年,著名风投红杉资本看到其中存在的商机,给这个项目注入了 300 万美元。此后LinkExange迅速崛起,成为拥有超过 80 万家会员的大型网站。一年后,微软宣布以 2.65 亿美元的价格收购LinkExange,年仅 25 岁的谢家华成为了亿万富翁。作为收购条件之一,他需要继续在公司待上一年,就可以带着 4000 万美元离开,如果中途离职,就必须放弃那笔收入的 120%。
待在公司无所事事,这样的例子在硅谷收购案中十分常见。事实上,还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这样的创业者,那就是“宁静收入”。
尽管年纪轻轻就变得非常富有,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悲伤——他突然意识到,他所拥有的还不够。他坐下来写下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和朋友聊天聊了一整晚,直到太阳升起,这让我很开心,中学时和一群最亲密的朋友一起玩‘不给糖就捣蛋’,这让我很开心。”
谢家华无法忍受自己在微软浪费时间,当财富变成了一个触手可及的数字时,他开始重新思考什么是成功和幸福,“我觉得我们都被社会和文化轻易地洗脑了,我们停止思考,错误地认为金钱代表着成功和幸福,其实,能享受人生才是真正的幸福。”
那一刻,他决定停止追求金钱,开始追求激情。不久以后,他做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的决定,在互联网商务发展初期,将名下所拥有的一切财产贱卖,将全部身家投入一家叫Zappos(美捷步)的初创企业,不成功,便成仁。
谢家华带领Zappos挺过了互联网泡沫破灭,不仅如此,Zappos的销售额在 2000 年是 160 万美元,到 2009 年超过了 10 亿美元,成为美国最大的鞋类电商网站。Zappos在众多竞争对手中杀出重围,绝大部分要归功于谢家华卓越的商业远见,他很早就意识到,让顾客在网上购物时感到舒适和安全是成功和发展的关键。
谢家华奉行“无管理”理念,Zappos 公司以“乱”著称,谢家华相信这样能最大程度发挥员工的创造力。图片来自 Ronda Churchill
就像学生时代为了逃避练琴而作弊,在商业世界,他依旧是那个“跳出盒子思考”的人。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打了个比方形容真正的企业家和MBA、职业经理人的区别,“如果你要求他们做一个盘子,MBA和职业经理人们会上网搜索制作步骤,需要的材料,然后按部就班做出一个标准的产品,企业家会环顾四周,把所有盘子都扫一遍,然后琢磨怎么做出一个不一样的。”
关于Zappos如何重视客户体验,一个他在公众面前反复讲述的的故事是,与市面上所有的电商客服中心追求应答效率和订单转化率不同,Zappos反其道而行之,将每一通用户打来的电话视为“建立情感联系”的绝佳机会。事实上,大多数电话都无法带来实际的销售收益,有人打来为即将举行的婚礼询问时尚建议,也有人打来仅仅是因为孤独。“我们没有话术,不考核通话时间、转化率,最长的一次,通话记录显示,我们的一位员工和对方聊了 7 个半小时,原因是对方的亲人刚刚去世了,需要安慰。”
至少从结果看,Zappos“不急功近利”“一心为客户”的口碑和形象换来了巨大的品牌价值。2008 年,伴随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谢家华在西雅图拜访了亚马逊董事长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两家公司文化的相似之处,以及贝佐斯提出的让Zappos以独立实体形式运营、保留相同管理团队的提议打动了他。执掌十多年后,他以超过 10 亿美元的价格将公司出售给了亚马逊(Amazon.com Inc.)。
传递幸福
2010 年,谢家华的自传《传递幸福》出版,连续 27 周登上《纽约时报》十大畅销书榜单,在书中,这位说话温和、性格内敛的硅谷新贵用平实、幽默的语言描述了自己的童年和两次创业经历,他将Zappos的成功归因于对客户服务、企业文化、员工培训和发展的重视,“这些是我们长期战略中唯一的目标,其他的一切都能而且最终都会被他人复制。”
在Zappos的企业文化中有一条是“创造欢乐及一点点搞怪”,当时,去那里参观的访客很难不对其留下深刻印象。事实上,Zapoos的办公室更像个游乐场,有人屁股底下坐着硕大的粉色瑜伽球,有人在大摇KTV铃,走廊上,扮成蜘蛛侠和钢铁侠的同事激战正酣……这一切都是被允许的,甚至,坐在办公室正中间工位上的谢家华乐见这一切的发生,他鼓励员工施展个性,消灭一切官僚作风束缚,他创立了一种经营哲学,其核心理念是,快乐的员工是令客户满意、成为回头客的渠道。
谢家华和几位Zappos员工一起踏上了全美巡回宣传新书的“传递幸福”之旅,所到之处,他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和崇拜,一夜之间成了“幸福”的传教士,提到Zappos,人们首先联想到的不是“卖鞋”,而是谢家华和他的企业幸福理论。巨大的名人效应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渴望加入Zappos,想方设法接近这位天才创业者,加入他的核心好友圈。
尽管如此,离他最近的员工看到了谢家华的另一面。他的“生活总监”(life managing director)Holly与另一位助理,人称“阳光小美女”的Mimi在工作上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后者凭借资历以及与老板的关系更近不断打压Holly,减小她的管辖范围。Holly感到很委屈,在旅途中被同事排挤,但谢家华选择置之不理,仿佛只要他什么都不做,危机就会自动解除。
这与Holly起初设想的完全不同。她曾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当谢家华向她主动发出工作邀请时,“传递幸福”令她既心动又期待,但她很快意识到,至少对工作人员而言,这趟旅途和“幸福”的关联不大。“Tony会不停邀请新人加入,为他们摘星星、摘月亮,提供想要的一切,全然不顾周围人会怎么想。”Holly后来反思道,“或许是我对这份工作的期待过高了,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缺乏管理结构、流程,以及面对面的沟通,让工作变得十分消极——几乎是‘传递幸福’的反面。”
表面上,谢家华的世界向所有人敞开,但没有人可以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向他传递幸福。Antonia Dodge曾在Zappos担任性格测评师一职,在他看来,谢家华身上存在某种形式的社交恐惧症,“但他总是把自己投入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不让社交恐惧阻碍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他每天都需要灌入大量伏特加。”
在一次专访中,主持人问谢家华,“你觉得人们对你最大的误解是什么?”他说:”我是个既内向又害羞的人,在人群中话不多,人们容易误以为我不喜欢他们。”台下的一位听众请他给内向的创业者一些建议。“喝点酒吧。”他脱口而出,人群瞬间被笑声点燃。
上瘾
直到他去世,那些在社交网站上追忆他的社会名流仍然不知道这位 46 岁的创业明星生前经历了什么,为何会以这种离奇的方式退场,更不用说那些曾为他的书和Zappos买单的公众,毕竟他看起来那么健康又愿景充沛。人们猜测,他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没有公开?他是不是被绑架后撕票了?
Jon Greenman是谢家华哈佛期间的室友,他在毕业后去拉斯维加斯见过老朋友几次,Greenman回忆,无论晚餐还是聚会,谢家华永远在一轮又一轮地喝酒,与他过去认识的那个Tony很不一样。尽管如此,好友的酗酒行为并未引起他的警觉,“他看起来控制得不错,日常工作没有受到影响,也没有因为喝太多酒而变得好斗、暴力或者癫狂。”
酒精之外,还有毒品,它们频繁出现在谢家华举办的各类会议、活动和庆典中。在《快乐王国:谢家华的Zappos》(The Kingdom of Happiness: Inside Tony Hsieh’s Zapponian Utopia)一书中,作者Aimee Groth回忆有好几次和谢家华以及他的朋友们一起服用摇头丸。
谢家华拒绝在公众场合谈论药物滥用,理由是无论他怎么说,人们都早有两极化的结论了。私下里,他坚持自己不存在嗜瘾,“我的理疗师说我一切正常,我不可能对任何药物上瘾,因为我不具备瘾君子的人格。”好友Michelle听了之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只能说,他的傲慢又抵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John Gartner在《轻度躁狂的边缘》一书中指出,许多美国企业家实际上都患有轻度躁狂症,最普遍的症状是一种异常的乐观情绪,对自己、未来以及整个世界充满信心。
患者通常精力旺盛,思维活跃,在强烈的躁动与雄心壮志驱动下,表现出异于常人的生命能量和创造力。美国过去 200 年来的商业成功,尤其是新兴的IT业,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这些人。
药物、酒精、性爱共同构成了硅谷的派对文化,局外人看到这种派对都感到不忍直视,但局内人乐在其中。有参会人士称,通常嘉宾们会先喝点酒,最后药物才会出场,一般是摇头丸,这些药片还会贴上一些科技公司的logo,以便将陌生人变成亲密无间的朋友。摇头丸刺激多巴胺过分分泌,人们开始尽情释放,或拥抱、或发泄。
谢家华用大把时间思考如何获得幸福,他相信金钱无法换来幸福,他投入对幸福的科学研究——这是一个已经在哈佛大学心理学系扎下根的理念——并且寻找方法来设计它,讽刺的是,他最终阴差阳错选择了一条“捷径”——上瘾。
身体机能在快感方面很是吝啬。诱发幸福感的神经传导素分配得非常俭省,而且大都发给对于求生或繁衍后代有益的表现。瘾品会蒙骗这个发送系统,促使这些诱发快感的神经传导素暂时增多。这些东西是对抗难堪处境的意想不到的利器,是逃离现实桎梏的新手段。服用瘾品不愿停止的人,是掉进了以快感为诱饵的陷阱,最终遭其奴役。
到 2020 年,谢家华每天吸食 3 到 5 克氯胺酮。他刻意断食,体重掉到不足 100 磅,几乎不睡觉,故意憋尿,降低身体吸入氧气的数量,还吸起了能引发缺氧的一氧化二氮(笑气)。
朋友们表示,谢家华不太适应一对一的环境,而疫情一來,他的许多社交活动都无法开展,他吸毒吸得更厉害了。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的行为越来越偏执和怪异。他要求把水龙头打开,好让他能听到水声;他在墙上写字,在房间点起几十支蜡烛。他雇用法庭书记员站在一边,记录室友们的谈话。致幻剂作用下,他声称将创立一个新的宗教,突破这个由人工智能控制的世界,解开通往宇宙的逃生密码,成为新的宇宙主宰者,治愈所有人的身心疾病。
他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最令人不安的是,人们显然对谢家华的状况缺乏关心。他周围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一切并没异常,看上去像是在为他庆祝什么一样。
爱心树
谢家华虽然性格内敛,内心深处却有想把人聚在一起的热望,很愿意在朋友身上花钱花时间。一名友人曾以儿童文学作家谢尔·希尔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的作品《爱心树》(The Giving Tree)来形容谢家华。在这本书中,爱心树把自己的每一部分都送给了它爱的小男孩,不索取任何回报。希尔弗斯坦笔下,男孩过分索取、理所当然和无动于衷,与大树的无私付出、心甘情愿和全心全意,都到了极端的程度。
谢家华的友人和前同事称,谢家华把个人生活与事业融为一体,寻求与同事的精神统一,更多是为了实现个人梦想,追求新奇的感觉,而不是为了积累财富。他这种对待人生的方式为他带来了无数财富,吸引了众多崇拜者,但也造成了他的悲剧结局。
30 多岁时,他宣布了一个 3.5 亿美元的项目(Downtown Project),要把拉斯维加斯市中心改造成一个科技乌托邦,并说服朋友们和他一起搬到一个类似城市公社的地方。他在拉斯维加斯市中心建造了一个不大的房车公园,他就住在其中一辆 240 平方英尺的清风房车(Airstream)里。他的宠物羊驼马利常在社区里四处游荡。
这笔 3.5 亿美元的投资包括餐馆、零售场所和一支 2012 年创立的科技创业基金,谢家华因此深受当地民众爱戴。据知情人士称,他为朋友购置房子、公寓和餐厅。“他为别人建造温室,让他们做自己,自由生活。”协助谢家华创作自传的好友简·林(Jenn Lim)说。《纽约时报》称,“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一座城市中的一次西部范儿的豪赌,突然在沙漠中创造出一座‘美丽年代’(Belle Époque)的巴黎和古罗马。”
尽管重振社区的理想很丰满,但这个耗资巨大的项目从一开始就没有设定任何实际又可量化的目标,也没有引入任何一位外部投资者,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就是谢家华一个人说了算的“帝国”。在他 40 岁生日当天,嘉宾们被要求在身上纹一个圈才有资格受邀生日派对,消息传出去后,拉斯维加斯当地媒体《太阳报》评论道:谢家华的帝国弥漫着“宗教崇拜”的气息,不服从就出局。专栏作家John L. Smith讽刺那些谢家华的信徒“仿佛排队等着坐上圣诞老人膝盖的孩子们一样相信他的花言巧语”。
随着时间的推移,乌托邦世界里不那么美好的一面开始逐渐暴露,有资不抵债的创业者选择自杀,一位谢家华的员工在得知自己突然被裁后,将挂在项目总部墙上的“社区、碰撞、共同学习”(COMMUNITY, COLLISIONS, AND CO-LEARNING)的标语一把扯下。本地媒体毫不留情地将项目形容为“颓废、贪婪、领导力缺失的缝合怪”。
与此同时,Zappos内部也在经历震荡,谢家华坚持推行“合弄制”管理模式,向员工发出最后通牒,要么完全承诺成为合弄制的真正参与者,要么离开。他们放弃了原来权力集中的金字塔式组织,进入了“没有职位,没有经理,没有等级”的新型组织模式,但谢家华显然低估了合弄制的难度,大规模的人员离职给Zappos带来巨大的冲击,经过三年实验,2018 年,谢家华宣布放弃合弄制,他本人也宣布退休。
但谢家华并没有放弃他的乌托邦梦想,在拉斯维加斯市中心项目和合弄制相继失败后,他和一群追随者搬进了帕克城的一栋豪宅,这群人表面上帮助退休后的他重新物色新项目,但家人和偶尔前去探访的友人发现,围绕在谢家华身边的人背地里纵容他酗酒吸毒,然后趁他不清醒的时候捞钱。他的毒瘾越来越重,身边的“马屁精”将他同家人隔绝开,昔日好友和同事无法联系到他,就连咨询师多次上门也被挡在门外。
他挥金如土,给一些“朋友”付双倍工资,只要项目被他接受,发起人就能获得 10% 的佣金,他的“朋友”纷至沓来,都想分一杯羹。民谣歌手Jewel到他家去过一次,她在那儿遇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职业假笑,好像查理家巧克力工厂的接待员,一位带领Jewel参观的人说,“Tony是个天才”,“Tony正在做非常伟大的事情”,另一位说。他们充当着谢家华雇来的“群演”和“打手”,作为回报,每个月领着高额的薪水,住着豪宅,享受着一万美元一天的豪华餐标——鱼子酱、帝王蟹轮番登场,却几乎什么也不干。
谢家华的真诚和慷慨没有换来对等的友情,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对火产生了迷恋。他的房子很脏,数百根蜡烛的蜡滴在家具、地毯和台面上。谢家华养的小混种梗犬Blizzy的粪便遍布整栋房子,有的还沾着蜡。
在他的豪宅里,Jewel问周围的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没有人给出认真的回答。在Jewel离开之前,她与豪宅新任安全主管进行了交谈。后者后来在谢家华在康涅狄格州去世前离职。据知情人士称,这位歌手对安全官员说:“如果他和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死于一场大火,你可别说你没有被警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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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华身上有很强烈的矛盾点,一方面他承认自己有“社恐”,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另一方面他在创业阶段几乎逼迫自己置身一群人的环境里,与此同时,他表现出极强的利他动机,比如希望周围的人都感到快乐、幸福,找到自己真正的激情和追求所在。这些实在过于矛盾,必然会在一个人身上造成分裂和撕扯感,他恐怕需要说服那个格局偏小的“社恐的自己”去适应那个环境更希望他成为的“企业家的自己”,酒精、大麻、一氧化二氮、氯胺酮……接二连三成为了润滑剂和助推剂,并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
“成瘾”来自拉丁语的addictus,这个词意味着一个人被奴役。对成瘾的主体来说,成瘾就是针对精神压力的解决办法,不管这个压力是痛苦、冲突或者兴奋,主体都没有办法忍受、内化。虽然成瘾表现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都来源于内心未被满足的情感需要,或缺乏亲密关系,或缺乏安全感,或逃避内心深处的伤痛与困境,而与一个人是否意志力坚强几乎无关。比如,一个人在成年后不停更换伴侣,或许是因为童年时期经历了太多次亲人的分离。
人心深不可测,即使一个人与亲人的关系一般,渴望从亲人那里获得的爱与支持并未得到充分满足,也并不必然导致他需要在踏上社会后报复式地寻求补偿,对他人的爱与支持产生无止境的贪婪。但谢家华的悲剧隐藏着一个无比肯定的真相,依靠金钱或者说一个人对他人单方面的不平等的付出与施舍建立的关系是多么虚伪与脆弱,这种关系哪怕始于个体之间真诚的欣赏与信任,也会逐渐滑坡至另一种畸形的权力寄生关系,
而当一个人周围只剩下靠他的薪水支付单度日的人时(这和某些老板的生存境遇类似),他会抵达自大、狂妄、迷失的巅峰,成为寓言里那个一丝不挂的国王。
谢家华用他的金钱与生命再一次验证了一场人性贪婪实验,结局毫无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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